第六章 苦海无涯肯争渡-《赤心巡天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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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呼呼呼……”

    亦不知是风声,还是自己的喘息声。

    万相剑主撑着沉重的眼皮,再一次用剑气刺激自己的心脏,却无法从中激发出新的力量。

    终是明白,此身已经燃尽。

    为了肩上责,斩出手中剑。为了斩破封锁,救援玄龛关,他在最短的时间里,将此生积累都推空……

    可他面对的是叹息海之主,同样也承担种族责任的天妖!

    对于他的剑,豪缘一步都未退。

    本我万相……万相唯剑。

    练剑太久,求剑太久,他已忘却自己的姓名。

    常年守在天地剑匣里,睁眼无日夜,只有一部又一部的剑典。对于时间他也很不敏感,在那里守了四百年?或许五百年。

    他不怎么在意时间,但知道自己现在……应当更快一些。

    玄龛关里有太多人。

    裘梦洲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。

    司空景霄的剑道天赋不是最强,却是最适合的阁主人选。

    还有茫茫多的弟子,难以计数的战士……

    或许平庸的众生如草木,但草木众生,正是天目山郁郁葱葱的根因。

    就像天地剑匣之所以横列,恰是众生剑阙的托举。

    许多事情万相剑主都记不得了,因为不在意。

    但他隐隐想起,第一次拔剑面对强敌,拼至力竭,神智模糊的时候,咬住了舌尖,获得了片刻清醒。

    他下意识地再一次咬舌。

    因为已经不知觉……一下子咬断了舌头!

    这瞬间的剧痛,令他下意识地放大了瞳孔。

    便在这一刻,看到一袭白衣过神海。

    他终于松开五指,任剑匣崩溃,炸开剑气数缕,如雪松一枝。就这样拄在空中,短暂地撑住了自己。

    真是美景啊。

    有月,有海,有潇洒的郎君。

    “人族永昌,万年复万年……”

    他呢喃着,松针摇落。

    万相剑主撑在空中枯萎的时候,豪缘正在下坠。

    他身上的战甲已被剥去,妖征也不见了,蓝色的长发都绞碎。遍身血泥、不见一块好肉。

    挣扎求存这么多年,妖族早就形成了自己的主体秩序。

    许多曾经煊赫一时的族群,渐渐都凋灭了。

    如今有八个数量庞巨的超级大族,分别是——蛛、虎、鹿、鼠、猪、羽、犬、蛇。

    太古皇城之下有八大域,覆盖最广阔的妖土,这八大族,就是八域之中的主体族群。

    当然因为本界二代妖皇“万属一家”的大战略,各族聚城混居,早就成了习惯,却也难分彼此。

    各大域主都是封君,未必是最强大的存在,但都有自己有别于一般天妖所要承担的责任。

    在天息荒原、紫芜丘陵、神香花海、永瞑地窟、叹息海、圣明谷、骸泽、黯渊这八域之中,豪缘的叹息海,也是相当特殊的一地。

    此处茫茫海域,凡夫涉水不沉。

    屋宇楼台,都是直接建立在水面上。

    而在海域深处,还有一种特殊的水流。其质如同奶冻一般,油韧滑嫩,又非常丰饶,种什么活什么,一般被称作“水壤”。

    整个妖界四成以上的灵食,都由叹息海供应。

    据说远古时代的最后一位妖皇,在开拓妖界的时候,就是到了这里,看到茫茫海域,念及水族与妖族的决裂,想到妖族的败局……留下一声叹息。

    他的眼泪将海水凝合,成就了今天的“水壤”。

    当然这只是美丽的传说。

    事实上叹息海正是那位妖皇血祭自己一族血亲的地方!

    是那一族的灵血,灌溉出了妖界最为丰沃的一域。为贫瘠的妖界,填下了底蕴。

    作为叹息海的域主,豪缘这些年兢兢业业,不敢让先贤的牺牲磨损半分。有时候“水壤”消退,他都用自己的灵血填进去!

    而今他堵在神海之外,只身当关,面对一位绝巅剑客燃烧所有的进攻,一步未退。

    却终于在千万次切割凿削后,此身此灵,终无余存……只好坠落。

    坠落神海的时候他是悲伤的,他已尽所能,却未能拦住对手,这仿佛某种悲剧的预演……似乎预示了妖族悲剧的命运。

    他无法面对那样的结果,尤其无法面对的是——那样的结果里,有他这一份失败的成因!

    则他百死何赎!

    鲜血涌在他的眼睛里,如此看来,整个世界都伤痛。

    他颤抖着想要驾风,想要唤云,却只能哆嗦着吹出一口余气,连血雾都无法搅动。

    他感到自己坠落,落在焚世的神焰中。

    多希望神焰永不熄灭,将整个混沌海都灼空,为妖族烧出更多出口来。

    但知道这只是奢望。

    豪缘你这样自命不凡的家伙,也只会躲在角落里,软弱地幻想未来吗?

    未来永远不会过来的——倘若你不用刀斧去开拓!

    他想高声嘶吼,但却发不出声音。

    他的脸皮已经被剑气剥掉,血淋淋的一张脸,却还死死地睁着眼睛——一直战斗到最后一刻,他都要注视他的阵地。

    于是他看到了那扇银白色的大门,看到猕知本推门的手!

    神焰点燃他的残躯,最后的骨骼正在消融。但这一刻他笑了,他感到温暖……而不是疼痛。

    一战同归两绝巅。

    万种剑辉,亿般毫光,都染进渐退的金霞里。像是随潮而退的粼粼波光。

    两尊历经千辛万苦走到修行世界最高处的存在,似是奋斗一生,只为这一回。

    一个躺着消融,一个站着枯萎。

    在生命的最后关头,他们都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风景。

    他们的视角是交错的,于是都对着自己的希望。

    如此这一场告别,还能算得温柔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砰砰砰!

    砰砰砰!

    把远古夔兽的牛皮剥下来,蒙成一架战鼓。

    再把它的骨头拆掉,制作一只鼓槌。

    此鼓一响,万界征声。

    神霄世界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开放世界,它与诸天贯通,不阻止任何人来去。一切有灵无灵,先天后天之存在,于此无约束。

    当那扇银白色的大门,在猕知本削瘦的手掌下推开……此后诸天万界,往来此世,尽都自由。

    关门也是无用的,具体的门户只是概念的锁,意义只存在于封门的那段时间。

    现如今,偌大世界,八方都来风。

    轰隆隆隆!

    混沌海的分流,撼动了诸天万界。

    伟大世界的跃升,如数万年惊一次的鼓。

    神霄之门开一隙,便有剑光生。

    它太快,快到甚至超出绝巅的感受。当它发生又结束了,才能体现它的轮廓——

    一身简洁的白衣,一柄极致的剑。

    一道长久映在注视者视野中的剪影。

    无涯石壁前坐道的男子,已经先于所有存在,第一个杀进神霄世界里。

    万军之中先夺旗,未有先机抢先机!

    除开不讲道理的太虞李一,在妖界的当下,亲眼目睹神霄之门开放的一众人族真君,才确然肩负着争锋夺势的重任。

    虽然诸天万界都可至神霄,毕竟看着神霄大门洞开的他们,可以最快做出反应。

    姜望抬步离开了剑气环绕的银河,却止步在玄龛关外,遽止于那座缓缓推开的神霄门前。

    神霄争势自然是当下的重点,但他认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——

    这一刻他的眼睛升起金阳雪月,虚蹑空中,将身骤折。十年来藏在鞘中的长剑,一时只闻出鞘声。恍然一剑,似向天外横!

    天命在妖吗?

    天命在天!

    他再不是当初那个处处被针对、步步都踏错,每一次挣扎都更靠近失败的妖族腹地失陷者,小小的人族神临。

    而是以天态夺天意,顶着妖族天意的针对,强行斩出如此惊世一剑的万界魁巅!

    今日以剑为笔,代写妖命。

    书一字曰“死”,赠一尊……曰“猕知本”!

    那汹涌神海便分流,沿途的神焰都扑灭。

    万千虹光赴神霄,独有此剑竟曲折。

    汹涌的天海似有一刻静止,封神台上的猕知本,竟然看到一条分出的天河,如飘带飞荡在他的眼眸中。

    在天河深处若隐若现的白练,像一条铸银披雪的白龙。

    猕知本静而惘视。

    他怎么不认得?

    这是姜望的剑光!

    当年在天海相争,就欲剥去他的人皮百衲衣。

    而今又重逢。

    借着他与玄龛关上空这座神海的联系,循着他身上这件人皮百衲衣与天道的纠缠,趁神霄之门大开,趁【封神台】消耗过剧,趁一众强大天妖都抢去神霄争势……

    如此跨过万万里之遥,跨越人妖两族之间,难以度量的雄关天堑,予他这夺命的一剑!

    以猕知本之算度,静下来倾心算计,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、杀死自己的时机。

    而姜望只是抬步过来,远眺一眼,就已拔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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